子张第十九

 此篇皆记弟子之言,而子夏为多,子贡次之。盖孔门自颜子以下,颖悟莫若子贡;自曾子以下,笃实无若子夏故特记之详焉。凡二十五章。

子张曰:士见危致命,见得思义,祭思敬,丧思哀,其可已矣。

  致命,谓委致其命,犹言授命也。四者立身之大节,一有不至,则余无足观。故言士能如此,则庶乎其可矣。

子张曰:执德不弘,信道不笃,焉能为有?焉能为亡?

  焉,于虔反。亡,读作无,下同。有所得而守之太狭,则德孤;有所闻而信之不笃,则道废。焉能为有无,犹言不足为轻重。

子夏之门人,问交于子张子张曰:子夏云何?对曰:子夏曰:可者与之,其不可者拒之。子张曰:异乎吾所闻。君子尊贤而容众,嘉善而矜不能。我之大贤与,于人何所不容?我之不贤与,人将拒我,如之何其拒人也

  贤与之与,平声。子夏之言迫狭,子张讥之是也。但其所言亦有过高之病。盖大贤虽无所不容,然大故亦所当绝;不贤固不可以拒人,然损友亦所当远。学者不可不察。

子夏曰:虽小道,必有可观者焉。致远恐泥,是以君子不为也。

  泥,去声。小道,如农圃医卜之属。泥,不通也。杨氏曰:「百家众技,犹耳目鼻口,皆有所明而不能相通。非无可观也,致远则泥矣,故君子不为也。」

子夏曰:日知其所亡,月无忘其所能,可谓好学也已矣

  亡,读作无。好,去声。亡,无也。谓己之所未有。尹氏曰:「好学者日新而不失。」

子夏曰:博学而笃志,切问而近思,仁在其中矣

  四者皆学问思辨之事耳,未及乎力行而为仁也。然从事于此,则心不外驰,而所存自熟,故曰仁在其中矣。程子曰:「博学而笃志,切问而近思,何以言仁在其中矣?学者要思得之。了此,便是彻上彻下之道。」又曰:「学不博则不能守约,志不笃则不能力行。切问近思在己者,则仁在其中矣。」又曰:「近思者以类而推。」苏氏曰:「博学而志不笃,则大而无成;泛问远思,则劳而无功。」

子夏曰:百工居肆以成其事,君子学以致其道。

  肆,谓官府造作之处。致,极也。工不居肆,则迁于异物而业不精。君子不学,则夺于外诱而志不笃。尹氏曰:「学所以致其道也。百工居肆,必务成其事。君子之于学,可不知所务哉?」愚按:二说相须,其义始备。

子夏曰:小人之过也必文。

  文,去声。文,饰之也。小人惮于改过,而不惮于自欺,故必文以重其过。

子夏曰:君子有三变,望之俨然,即之也温,听其言也厉。

  俨然者,貌之庄。温者,色之和。厉者,辞之确。程子曰:「他人俨然则不温,温则不厉,惟孔子全之。」谢氏曰:「此非有意于变,盖并行而不相悖也,如良玉温润而栗然。」

子夏曰:君子信而后劳其民,未信则以为厉己也。信而后谏,未信则以为谤己也。

  信,谓诚意恻怛而人信之也。厉,犹病也。事上使下,皆必诚意交孚,而后可以有为。

子夏曰:大德不逾闲,小德出入可也

  大德、小德,犹言大节、小节。闲,阑也,所以止物之出入。言人能先立乎其大者,则小节虽或未尽合理,亦无害也。吴氏曰:「此章之言,不能无弊。学者详之。」

子游曰:子夏之门人小子,当洒扫应对进退则可矣,抑末也。本之则无,如之何?子夏闻之曰:噫!言游过矣。君子之道,孰先传焉,孰后倦焉,譬诸草木,区以别矣。君子之道,焉可诬也?有始有卒者,其惟圣人乎!

  洒,色卖反。扫,素报反。子游讥子夏弟子,于威仪容节之间则可矣。然此小学之末耳,推其本,如大学正心诚意之事,则无有。别,必列反。焉,于虔反。倦,如诲人不倦之倦。区,犹类也。言君子之道,非以其末为先而传之,非以其本为后而倦教。但学者所至,自有浅深,如草木之有大小,其类固有别矣。若不量其浅深,不问其生熟,而概以高且远者强而语之,则是诬之而已。君子之道,岂可如此?若夫始终本末一以贯之,则惟圣人为然,岂可责之门人小子乎?程子曰:「君子教人有序,先传以小者近者,而后教以大者远者。非先传以近小,而后不教以远大也。」又曰:「洒扫应对,便是形而上者,理无大小故也。故君子只在慎独。」又曰:「圣人之道,更无精粗。从洒扫应对,与精义入神贯通只一理。虽洒扫应对,只看所以然如何。」又曰:「凡物有本末,不可分本末为两段事。洒扫应对是其然,必有所以然。」又曰:「自洒扫应对上,便可到圣人事。」愚按:程子第一条,说此章文意,最为详尽。其后四条,皆以明精粗本末。其分虽殊,而理则一。学者当循序而渐进,不可厌末而求本。盖与第一条之意,实相表?。非谓末即是本,但学其末而本便在此也。

子夏曰:仕而优则学,学而优则仕

  优,有余力也。仕与学理同而事异,故当其事者,必先有以尽其事,而后可及其余。然仕而学,则所以资其仕者益深;学而仕,则所以验其学者益广。

子游曰:丧致乎哀而止

  致极其哀,不尚文饰也。杨氏曰:「『丧,与其易也宁戚』,不若礼不足而哀有余之意。」愚按:「而止」二字,亦微有过于高远而简略细微之弊。学者详之。

子游曰:吾友张也,为难能也,然而未仁。

  子张行过高,而少诚实恻怛之意。

曾子曰:堂堂乎张也,难与并为仁矣。

  堂堂,容貌之盛。言其务外自高,不可辅而为仁,亦不能有以辅人之仁也。范氏曰「子张外有余而内不足,故门人皆不与其为仁。子曰:『刚、毅、木、讷近仁。』宁外不足而内有余,庶可以为仁矣。」

曾子曰:吾闻诸夫子,人未有自致者也,必也亲丧乎。

  致,尽其极也。盖人之真情所不能自已者。尹氏曰:「亲丧固所自尽也,于此不用其诚,恶乎用其诚。」

曾子曰:吾闻诸夫子,孟庄子之孝也,其他可能也,其不改父之臣与父之政,是难能也。

  孟庄子,鲁大夫,名速。其父献子,名蔑。献子有贤德,而庄子能用其臣,守其政。故其他孝行虽有可称,而皆不若此事之为难。

孟氏使阳肤为士师,问于曾子。曾子曰:上失其道,民散久矣,如得其情,则哀矜而勿喜。

  阳肤,曾子弟子。民散,谓情义乖离,不相维系。谢氏曰:「民之散也,以使之无道,教之无素。故其犯法也,非迫于不得已,则陷于不知也。故得其情,则哀矜而勿喜。」

子贡曰:纣之不善,不如是之什也。是以君子恶居下流,天下之恶皆归焉

  恶居之恶,去声。下流,地形卑下之处,众流之所归。喻人身有污贱之实,亦恶名之所聚也。子贡言此,欲人常自警省,不可一置其身于不善之地。非谓纣本无罪,而虚被恶名也。

子贡曰:君子之过也,如日月之食焉过也,人皆见之。更也,人皆仰之。

  更,平声。

卫公孙朝问于子贡曰:仲尼焉学子贡曰:文武之道,未坠于地,在人,贤者识其大者,不贤者识其小者,莫不有文武之道焉。夫子焉不学?而亦何常师之有?

  朝,音潮。焉,于虔反。公孙朝,卫大夫。识,音志。下焉字,于虔反。文武之道,谓文王、武王之谟训功烈,与凡周之礼乐文章皆是也。在人,言人有能记之者。识,记也。

叔孙武叔语大夫于朝曰:子贡贤于仲尼。子贡曰:譬之宫墙,赐之墙也及肩,窥见室家之好。夫子之墙数仞。不得其门而入,不见宗庙之美,百官之富。得其门者,或寡矣。夫子之云,不亦宜乎!

  语,去声。朝,音潮。武叔,鲁大夫,名州仇。子服景伯以告子贡。墙卑室浅。七尺曰仞。不入其门,则不见其中之所有,言墙高而宫广也。夫子之云,此夫子,指武叔。

叔孙武叔毁仲尼。子贡曰:无以为也。仲尼不可毁也。他人之贤者,丘陵也,犹可逾也。仲尼日月也,无得而逾焉。人虽欲自绝,其何伤于日月乎?多见其不知量也。

  量,去声。无以为,犹言无用为此。土高曰丘,大阜曰陵。日月,逾其至高。自绝,谓以谤毁自绝于孔子。多,与祗同,适也。不知量,谓不自知其分量。

子禽谓子贡曰:子为恭也,仲尼岂贤于子乎?子贡曰:君子一言以为知,一言以为不知,言不可不慎也。夫子之不可及也,犹天之不可阶而升也。夫子之得邦家者,所谓立之斯立,道之斯行,绥之斯来,动之斯和。其生也荣,其死也哀,如之何其可及也!

  为恭,谓为恭敬推逊其师也。知,去声。子禽不谨言。阶,梯也。大可为也,化不可为也,故曰不可阶而升。道,去声。立之,谓植其生也。道,引也,谓教之也。行,从也。绥,安也。来,归附也。动,谓鼓舞之也。和,所谓于变时雍。言其感应之妙,神速如此。荣,谓莫不尊亲。哀,则如丧考妣。程子曰:「此圣人之神化,上下与天地同流者也。」谢氏曰:「观子贡称圣人语,乃知晚年进德,盖极于高远也。夫子之得邦家者,其鼓舞群动,捷于桴鼓影响。人虽见其变化,而莫窥其所以变化也。盖不离于圣,而有不可知者存焉,此殆难以思勉及也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