诗三百,一言以蔽之

  子曰:“诗三百,一言以蔽之,曰『思无邪。』”

  孔夫子用一句话将“诗三百”定义为“无邪”,而本章重点就是在于“诗三百”与“无邪”,并从如何将两者关连起来?因此,我们必需先试着将“诗三百”与“无邪”的定义厘清出来,并将二者关连起来,成为整体一致性的理解,如此才能借此掌握本章意旨,最后再来讨论本章在〈为政〉篇的意义。

  首先来看何谓“诗三百”?所谓“诗”即是现在所讲的“诗经”,“诗”在孔夫子当时并未加上“经”字,而后为尊崇“诗”的地位加上“经”字。所谓“诗三百”不是只有三百首诗,目前《诗经》共有三百十一篇,其中“笙诗”六篇,而“笙诗”即是有目无辞,扣掉这六篇(无辞)共有三百零五篇,所以孔夫子所讲的“诗三百”,是举其大约数。

  然而,《诗》原先并非只有三百十一篇,按《史记.孔子世家》记载,《诗》原有三千余篇,而到孔夫子时删《诗》“去其重,取可施于礼义”者,剩三百五篇,孔夫子“皆弦歌之,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。礼乐自此可得而述,以备王道,成六艺。”,因此《诗》从原有三千余篇,中间经孔夫子删到剩下只有三百十一篇,即是为了可以从《诗》开始进一步施于礼义,而《诗》可以用唱的,且在《论语.泰伯》提到:“兴于诗,立于礼,成于乐。”,即是孔夫子认为由《诗》来讨论“礼乐”,而这《诗》是“诗三百”的诗,非“诗三百”以外的三千余篇的诗,且今文经学家认为《诗》在六经(《诗》、《书》、《礼》、《乐》、《易》、《春秋》)里是基础教学课程,有《诗》、《书》的基础后,进而讨论“礼乐”,所谓“礼乐”就是制礼作乐(典章制度),进而以备“王道”。

  至于《诗》为什么可以施于“礼义”?为什么“礼乐自此可得而述,以备王道”?这几乎与前章“为政以德”是有息息相关之因素,《诗》之所以有其重要性,是在于透过《诗》的产生过程中,创建起典章制度(礼乐),且完备了“王道”应有的德政。至于如何透过《诗》的产生过程完成创建起王道的典章制度?即是接下来紧接着要讨论的重要问题。首先,先引三条有关《诗》产生过程的文献:

  一、《国语‧周语上》:“故天子听政,使公卿至于列士献诗、瞽献曲……而后王斟酌焉。”

  二、《礼记‧王制》:“王者巡守,命太师陈诗以观民风。”

  三、《汉书‧艺文志》:“古有采诗之官,王者所以观风俗、知得失、自考正也。”

  若以这三条文献理解,可以了解孔子之前有所谓的“采诗之官”,而王者透过采诗之官到处搜集诗,然后王者以采诗之官所搜集各处的诗来了解民风、施政得失,借以参考,并修正施政方向,这就是《诗》可以施于“礼义”,且“礼乐自此可得而述,以备王道”的因素。

  为什么采诗之官所搜集的诗可供王者掌握民情?甚至施于“礼义”?这就得再进一步讨论“诗”的本质,《说文》解“诗”即讲:“诗,志也”,且《书经‧舜典》定义为“诗言志”,又〈诗经关雎序〉:“诗者,志之所之也,在心为志,发言为诗”。按上述文献,可以看出“诗”是要讨论“志”,而志主要是在心,能用语言将心中的志表适度达出来就是“诗”。因此,“诗”是用语言反应出作诗者的内心世界,而采诗之官搜集这些诗献给王者时,王者能借由这些诗掌握“天下之志”(百姓的心声),进而除天下之患。

  然而,到孔夫子时,王者无法透过采诗之官搜集各处的诗,即“诗亡”,而上博藏简《孔子诗论》中形容此时为“诗亡隐志”,“天下之志”(百姓的心声)并没有消失,百姓心声仍然存在,但是王者毫无能力掌握民志(天下之志)时,就不再具有了解民情的条件,且无法适时创建起合宜的礼乐典章制度及有效的施政,这就是所谓的“礼崩乐坏”。

  孔夫子体认到“礼崩乐坏”的政治社会变迁,为解决时弊,力图扭转情势,要“通天下之志,以定天下之业,以断天下之疑”(引《易经.系辞上传》文),在“诗亡隐志”之时,要承续“诗”的本质-“志”(采诗掌握民志),进而作《春秋》。孟子讲的:“王者之迹熄而《诗》亡,《诗》亡然后《春秋》作。晋之《乘》、楚之《梼杌》、鲁之《春秋》,一也。其事则齐桓、晋文,其文则史。孔子曰:『其义则丘窃取之矣。』”(《孟子.离娄下》),并认为孔夫子作《春秋》的原因在于当时“世衰道微,邪说暴行有作。臣弑其君者有之,子弑其父者有之。孔子惧,作《春秋》。《春秋》,天子之事也。是故孔子曰:『知我者,其惟《春秋》乎!罪我者,其惟《春秋》乎!』”(《孟子.滕文公下》)。因此,孔夫子“志在《春秋》,行在《孝经》”(何休〈春秋公羊传序〉)。

  由此观之,《诗》之言志在“《诗》亡隐志”后,孔夫子继《诗》亡后作《春秋》,将《诗》之志得以《春秋》传承下去。从此角度理解,《诗》是“可施于礼义”(《史记.孔子世家》),而司马迁在《史记.太史公自序》讲《春秋》者是“礼义之大宗也”,《诗》与《春秋》都讨论“礼义”,由此可印证到孟子讲的“《诗》亡然后《春秋》作”,即《诗》与《春秋》是以“礼义”继承之关系。

  当我们理解上述有关《诗》后,我们理解稍微上述有关《诗》的简单介绍后,再回到《论语》中看孔夫子如何看待“诗三百”?且孔夫子讲用一句话“思无邪”来界定“诗三百”,所以“思无邪”句是专指“诗三百”之范围而言,绝非“诗三百”以外的诗。当我们确认“思无邪”专指“诗三百”的范围后,接着探讨孔夫子如何看待“诗三百”,且“诗三百”与“思无邪”到底是如何关系起来的。

  首先来看孔夫子如何看待“诗三百”?在《论语.子路》篇,孔夫子提到“诗三百”时讲:“诵诗三百,授之以政,不达;使(ㄕˋ)于四方,不能专对,虽多奚以为?”,诵“诗三百”主要有两功能,一是处理政治(“授之以政”),二是处理外交(“使(ㄕˋ)于四方”),如果理解《诗》三百(“诵诗三百”)后仍无法处理政治或外交等问题,即使诵诗再多也没有用。因此,孔夫子认为读《诗》是有其实学性。又《论语.述而》孔夫子曾讲“诗、书、执、礼,皆雅言也”,及《论语.季氏》又讲“不学《诗》,无以言。”,学《诗》的用意是在于进一步掌握语言的本质,这是很实际的沟通管道之一,不学《诗》就无法掌握语言的技巧。若无法掌握语言的技巧,而孔夫子讲:“不知言,无以知人也”(《论语.尧曰》),若是无法精确地掌握语言,甚至无法“知人”,而“知言”、“知人”无论是在处理政治或外交事务都是相当重要的能力。

  接着看“思无邪”的问题。“思”是语词,无义;重点是在“无邪”二字。何谓“无邪”?我们先看何晏《论语集解》引包咸的解释:“思无邪,归于正也”,这注解将“无邪”解释为“正”,由此我们很容易认为“邪”与“正”相对,但审察《论语》全书却仅有此处运用“邪”字,“邪”字在《论语》的用意为何有待商榷。换而言之,我们很难确认“无邪”与“正”是否可以互相关连起,如果不从“无邪”与“正”关连的角度解释,就必需要从其他角度重新切入解释。因此,我们还必需回到《论语》本文中,试着以《论语》内的线索来切入分析“无邪”的意义。

  若将“诗三百,一言以蔽之,曰『思无邪。』”与上述“诵诗三百,授之以政,不达;使于四方,不能专对,虽多奚以为?”互相对照来看,从“诗三百”到“诵诗三百”,其中变化多了“诵”的动作,而“诗三百”的“思无邪”却变化为“诵诗三百”的“授之以政,不达;使于四方,不能专对,虽多奚以为?”,所以我们可以看到从“思无邪”到“授之以政,不达;使于四方,不能专对”的关连性。

  据此,来讨论“无邪”。先重新审视“邪”字应该不是与“正”相对,而“邪”或许是表示判断,相当于“也”。再来看“无”字,从上述“诗三百”到“诵诗三百”,如果“诗三百”是“无”,而“无”(“诗三百”)绝对不是“什么都没有”,而是另有深意。因此,“诗三百”透过“诵诗三百”,所造成的功效是“授之以政”、“使于四方”等内政、外交的处理能力,所以可以看到“无”不是“没有”,而是诵“诗三百”之后,所产生“无限”(“无邪”)的衍生作用(如“授之以政”、“使于四方”)。

  至于为什么“思无邪”释为“无”(无限的衍生作用)?可以回到《论语.学而》“贫而无谄”章讨论,子贡讲:“贫而无谄,富而无骄,何如?”,孔夫子回答:“可也。未若贫而乐,富而好礼者也。”,子贡就着孔夫子所言引《诗》讲到:“『如切如磋,如琢如磨』,其斯之谓与?”,最后孔夫子就着子贡所引的《诗》对子贡讲:“始可与言《诗》已矣!告诸往而知来者。”(请参阅本博客016《论语.学而》“贫而无谄”章)其中“告诸往而知来者”就是以“告诸往”(诗三百)能创造出“知来”(思无邪)的能力。另外,在《论语.八佾》中,子夏问孔夫子《诗》:“『巧笑倩兮,美目盼兮,素以为绚兮。』何谓也?”,孔夫子回答:“绘事后素”,子夏由孔夫子的回答连想到“礼后乎?”,而子夏因此受孔夫子的赞赏讲“始可与言《诗》已矣!”,这就是说明了诵“诗三百”后所产生无限能力的具体说明。

  最后,编辑《论语》者将本章(“诗三百”章)编在“为政以德”后,这足以说明“诗三百”对政治(“为政以德”)的重要性,因此在《论语.泰伯》孔夫子才会讲“兴于诗,立于礼,成于乐。”,由《诗》来创建起礼乐章典制度(制礼作乐),至于如何创建制度,“无邪”的作用就成为重要的因素之一。

  后记:

  1.本篇文章对“思无邪”的解释可能有点过度,请读者看看笑笑就算了。

  2.其实《论语》细细品味起来,毎章之间可以试着找到中间关联性,我想编纂《论语》者应该有他的想法,至于编排顺序是否符合孔夫子的本意,这就不得而知了。但可以确定的是从《论语》孔夫子的话中可以找到些奥妙(微言大义)。

  3.有关《诗》在儒学六经教学的次序里,可分为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。今文经学家是按六经内容程度的深浅安排,顺序为《诗》→《书》→《礼》→《乐》→《易》→《春秋》,《诗》是最基础的教学;古文经学家是按六经产生时代先后顺序安排,顺序为《易》→《书》→《诗》→《礼》→《乐》→《春秋》。有关文章可参考周予同《经学史论着选集》(上海,上海人民出版社,1996年7月第第2版)中的〈经今古文学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