美目盼兮巧笑倩兮

  〈八佾8〉子夏问曰:“『巧笑倩兮,美目盼兮,素以为绚兮。』何谓也?”子曰:“绘事后素。”曰:“礼后乎?”子曰:“起予者商也!始可与言诗已矣。”

  子夏说的话,〈学而7〉和〈为政8〉都各出现过一次。子夏、姓卜名商,小孔子四十四岁。他和小他一岁的子游双双列名“孔门四科”中的“文学科”。在《论语》廿篇章中,他出现了廿次,排弟子中的第三名。

  子夏引的“巧笑倩兮,美目盼兮”两句,出自《诗经》〈国风〉〈卫风〉〈硕人〉第二段。“倩”,古注说是“笑貌”,同语反复,朱子说是“好口辅”,费解,不如说是“笑得很迷人”;“盼”,古注说是“动目貌”,朱子说“目黑白分也”,真不如说是“眼睛很勾魂”。这两句是形容美女的巧笑和顾盼的眼神。“素以为绚兮”并不在这首诗里,朱子以为是“逸诗”。“素”是“朴质白色”,朱子说是“粉地,画之质也”;“绚”是“华丽彩色”,古注说“文貌”,朱子说是“采色,画之饰也”都不算清楚。这句话的意思应该是“没有色彩就是最美丽的色彩”。

  我感到奇怪的是,这首诗描写一个朴实无华的美丽女孩,他的一颦一笑,回眸顾盼,打动了写诗的人的心,意思很清楚,为什么身为“文学科”的子夏还要问孔子这首诗是甚么意思?当然,有一派解诗的人认为这些情诗并不能从字面来解释,而是在歌颂后妃之德。这里就是歌咏美丽的庄姜,他是卫侯的夫人却不被卫侯所爱,卫人就写出这样得诗句来怜悯她(见皇侃和邢昺注)。

  孔子的回答却跳脱了原先“笑”与“盼”的问题,只针对第三点回答“绘事后素”。后人对这句话有两种截然相反的解释:;一种是“彩绘先于素描”,何晏引用郑玄之说:“凡绘画先布众(采)色,然后以素分布其间,以成其文,喻美女虽有倩盼美质,亦须礼以成之。”皇侃和邢昺都采用这种古说。一种是“素先于彩绘”,朱子独排众议引用〈考工记〉的“绘画之事后素功”,说:“谓先以粉地为质,而后施五采,犹人有美质然后可加文饰。”朱子没有特别说到“文饰”就是“礼”。

  根据后文子夏说的“礼后乎?”孔子赞叹曰:“起予者商也!始可与言诗”来看,“礼”应该指的是应该是后于“素”的事。所以,郑玄(和孔安国)的说法恐怕有错,朱子的解释是对的。那么,在“礼”之前的又是甚么?这大概就是〈八佾4〉林放问的“礼之本”吧?

  最后孔子赞叹子夏的举一反三,所以说“起予者商也”,“起”是“启发”,“予”是我,指孔子自己,“商”是子夏的字。所以像在〈学而15〉称赞子贡那样,也称赞子夏“始可与言诗”。子贡和子夏成为《论语》中两位被孔子称赞可以谈诗的弟子。不同的是子贡因孔子教诲的启发而引用了诗,而子夏因孔子引诗而受到启发。诗的先后作用不同,启发则一。这就是〈述而38〉“子温而厉”(孔子为人温和而且讲话鼓励人)的例证。

  孔子在此用绘画先后的比喻,子夏引申瞭悟到“礼的本末先后”问题上。“素”为本为先,也就是林放问“礼之本”时,孔子强调的“简”和“戚”都先于“奢”和“易”。

  很可惜孔子跳过了《论语》在此第一次谈到“笑”的部分,失去了后生对于“笑”给予更多关注的机会,造成大家都习惯从“严肃模式”来看孔子的陋习。

  《论语》蕴藏的乐趣很多,诸君不妨“另眼相待”,就能得宋儒爱讨论的“孔颜乐处”。

  附录

  〈学而7〉子夏曰:“贤贤易色,事父母能竭其力,事君能致其身,与朋友交言而有信。虽曰未学,吾必谓之学矣。”

  〈为政8〉子夏问孝。子曰:“色难。有事弟子服其劳,有酒食先生馔,曾是以为孝乎?”

  《诗经》〈国风〉〈卫风〉〈硕人〉

  硕人其颀、衣锦褧衣。齐侯之子、卫侯之妻、东宫之妹、邢侯之姨、谭公维私。

  手如柔荑。肤如凝脂。领如蝤蛴。齿如瓠犀。螓首蛾眉。巧笑倩兮。美目盼兮

  硕人敖敖、说于农郊。四牡有骄、朱𪩸镳镳、翟茀以朝。大夫夙退、无使君劳。

  河水洋洋、北流活活。施罛濊濊、鳣鲔发发、葭菼揭揭。庶姜孽孽、庶士有朅。

  《说文解字》〈卷十四〉〈糸部8563〉绘:会五采绣也。《虞书》曰:“山龙华虫作绘。”《论语》曰:“绘事后素。”从糸会声。

  《周礼》〈东官考工记62〉凡画缋之事,后素功。

  〈学而15〉子贡曰:“贫而无谄,富而无骄,何如?”子曰:“可也。未若贫而乐1,富而好礼者也。”子贡曰:“《诗》云:『如切如磋,如琢如磨。』其斯之谓与?”子曰:“赐也,始可与言诗已矣!告诸往而知来者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