百姓足君孰与不足

  〈颜渊9〉哀公问于有若曰:“年饥,用不足,如之何?”有若对曰:“盍彻乎?”曰:“二,吾犹不足,如之何其彻也?”对曰:“百姓足,君孰与不足?百姓不足,君孰与足?”

  这章是有若回答鲁哀恭问财政窘迫时,勇于直谏鲁哀公要体恤民情。

  鲁哀公问有若说:“饥荒之年,国家财用不足,该怎么办?”有若恭敬地回答说:“﹝不妨减税,从原来的十分取二﹞改成十分取一吧?”﹝鲁哀公觉得莫名其妙﹞说:“原来的十分取二的税法我都不够用了,怎么能减成十分取一呢?﹝你脑子进水了?﹞”有若﹝仍然﹞恭敬地回答说:“人民要是富足,﹝自然就有税收﹞,您怎么会不富足?人民要是日子难过,﹝税都交不起,﹞您有怎么会有好日子过呢?”

  “用”是朱子解作“国用”,就是“国家财政支出”。“盍”是“何不”。“彻”是周朝“什一而税”﹝收成十分要上缴一分,简称“什一税”﹞的税法。郑玄说:“彻、通也,为天下之通法也。”“二”是指“收成十分要上缴二分”,比“彻”多一倍。许多古注对于古代税法制度都有不同的看法,众说纷纭。

  《新语》〈辨惑2〉提到这一段时,就指出有若不怕自己的直谏会“忤于耳而不合于意,遂逆而不用也”,所以夸奖他“正其行而不苟合于世也”,又说:“君子直道而行,知必屈辱而不避也。故行不敢苟合,言不为苟容,虽无功于世,而名足称也;虽言不用于国家,而举措之言可法也。”

  有若在此,点出哀公只考虑到自己的不足,没有想到他的足和不足都是仰赖人民的纳税和供养。有若的说法,是秉持着孔子的理念的。孔子曾经教诲过弟子:“道千乘之国:敬事而信,节用而爱人,使民以时。”(〈学而5〉)在和鲁哀公的对谈中,孔子也提醒鲁哀公:“薄赋敛则民富”,甚至也说:“《诗》云:‘凯悌君子,民之父母’,未见其子富而父母贫者也。”(《说苑》〈政理11〉)这可能就是本章有若想法的根源。

  孔子这种“节用而爱人”的想法,后来也展现在许多思想家共有的“节用”思想中。孟子主张在“凶年饥岁”时,君上更应该行仁政,不能让“君之民老弱转乎沟壑,壮者散而之四方者,几千人矣”(《孟子》〈梁惠王19〉)。荀子也强调“节用裕民,善臧其余”才是“足国之道”,特别是“节用以礼,裕民以政”(《荀子》〈富国2〉)。

  常常和儒家唱反调的墨子,也强调“节用”:“古者圣王,制为节用之法曰:‘凡天下群百工,轮车、韗鞄、陶、冶、梓匠,使各从事其所能’,曰:‘凡足以奉给民用,则止。’诸加费不加于民利者,圣王弗为。”(《墨子》〈节用中2〉)

  通常被归在“法家”的管子在他提出的“六务四禁”中的“六务”,第一项就是“节用”(《管子》〈七臣七主2〉)。

  这样看来,“节用爱人”应该是超越各家学派的一个共同主张。恐怕也是当今全球化之间各文化之间沟通往来的“全球伦理”中的重要项目。

  “民惟邦本,本固邦宁”(《尚书》〈夏书〉〈五子之歌2〉),看来这古老的智慧并没有落伍。

  这让我想起毓老师的话:“不是古人没有智慧,是我们自己没有用古人的智慧。”所以他老人家一再强调:“以古人的智慧启发我们的智慧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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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附录

  〈学而2〉有子曰:“其为人也孝弟,而好犯上者,鲜矣;不好犯上,而好作乱者,未之有也。君子务本,本立而道生。孝弟也者,其为仁之本与!”

  〈学而12〉有子曰:“礼之用,和为贵。先王之道斯为美,小大由之。有所不行,知和而和,不以礼节之,亦不可行也。”

  〈学而13〉有子曰:“信近于义,言可复也;恭近于礼,远耻辱也;因不失其亲,亦可宗也。”

  《孔子家语》〈曲礼子贡问31〉有若问于孔子曰:“国君之于同姓,如之何?”孔子曰:“皆有宗道焉。故虽国君之尊,犹百世不废其亲,所以崇爱也。虽于族人之亲,而不敢戚君,所以谦也。”

  《新语》〈辨惑2〉昔哀公问于有若曰:“年饥,用不足,如之何?”有若对曰:“盍彻乎?”盖损上而归之于下,则忤于耳而不合于意,遂逆而不用也。此所谓正其行而不苟合于世也。有若岂不知阿哀公之意,为益国之义哉?夫君子直道而行,知必屈辱而不避也。故行不敢苟合,言不为苟容,虽无功于世,而名足称也;虽言不用于国家,而举措之言可法也。

  〈学而5〉子曰:“道千乘之国:敬事而信,节用而爱人,使民以时。”

  《说苑》〈政理11〉鲁哀公问政于孔子,对曰:“政有使民富且寿。”哀公曰:“何谓也?”孔子曰:“薄赋敛则民富,无事则远罪,远罪则民寿。”公曰:“若是则寡人贫矣。”孔子曰:“《诗》云:‘凯悌君子,民之父母’,未见其子富而父母贫者也。”

  《孟子》〈梁惠王19〉凶年饥岁,君之民老弱转乎沟壑,壮者散而之四方者,几千人矣;而君之仓廪实,府库充,有司莫以告,是上慢而残下也。曾子曰:‘戒之戒之!出乎尔者,反乎尔者也。’夫民今而后得反之也。君无尤焉。君行仁政,斯民亲其上、死其长矣。

  《荀子》〈富国2〉足国之道:节用裕民,而善臧其余。节用以礼,裕民以政。彼裕民,故多余。裕民则民富,民富则田肥以易,田肥以易则出实百倍。上以法取焉,而下以礼节用之,余若丘山,不时焚烧,无所臧之。夫君子奚患乎无余?故知节用裕民,则必有仁圣贤良之名,而且有富厚丘山之积矣。此无他故焉,生于节用裕民也。不知节用裕民则民贫,民贫则田瘠以秽,田瘠以秽则出实不半;上虽好取侵夺,犹将寡获也。而或以无礼节用之,则必有贪利纠譑之名,而且有空虚穷乏之实矣。此无他故焉,不知节用裕民也。《康诰》曰:“弘覆乎天,若德裕乃身。”此之谓也。

  《墨子》〈节用中2〉是故古者圣王,制为节用之法曰:‘凡天下群百工,轮车、韗鞄、陶、冶、梓匠,使各从事其所能’,曰:‘凡足以奉给民用,则止。’诸加费不加于民利者,圣王弗为。

  《管子》〈七臣七主2〉明主有六务四禁,六务者何也?一曰节用。二曰贤佐。三曰法度。四曰必诛。五曰天时。六曰地宜。四禁者何也?春无杀伐,无割大陵,倮大衍,伐大木,斩大山,行大火,诛大臣,收谷赋。夏无遏水,达名川,塞大谷,动土功,射鸟兽。秋毋赦过释罪缓刑。冬无赋爵赏禄,伤伐五谷故春政不禁,则百长不生,夏政不禁,则五谷不成。秋政不禁,则奸邪不胜。冬政不禁,则地气不藏。四者俱犯,则阴阳不和,风雨不时,大水漂州流邑,大风漂屋折树,火暴焚地燋草。天冬雷,地冬霆。草木夏落而秋荣,蛰虫不藏。宜死者生,宜蛰者鸣,苴多螣蟆,山多虫螟。六畜不蕃,民多夭死,国贫法乱,逆气下生,故曰:“台榭相望者,亡国之庑也。驰车充国者,追寇之马也。羽剑珠饰者,斩生之斧也。文采纂组者,燔功之窑也。”

  《说苑》〈政理18〉子贡曰:“叶公问政于夫子,夫子曰:‘政在附近来远’,鲁哀公问政于夫子,夫子曰:‘政在于谕臣’。齐景公问政于夫子,夫子曰:‘政在于节用’。三君问政于夫子,夫子应之不同,然则政有异乎?”孔子曰:“夫荆之地广而都狭,民有离志焉,故曰在于附近而来远。哀公有臣三人,内比周公以惑其君,外障诸侯宾客以蔽其明,故曰政在谕臣。齐景公奢于台榭,淫于苑囿,五官之乐不解,一旦而赐人百乘之家者三,故曰政在于节用,此三者政也,诗不云乎:‘乱离斯瘼,爰其适归’,此伤离散以为乱者也,‘匪其止共,惟王之邛’,此伤奸臣蔽主以为乱者也,‘相乱蔑资,鲁莫惠我师’,此伤奢侈不节以为乱者也,察此三者之所欲,政其同乎哉!”

  《尚书》〈夏书〉〈五子之歌2〉其一曰:“皇祖有训,民可近,不可下,民惟邦本,本固邦宁。予视天下愚夫愚妇一能胜予,一人三失,怨岂在明,不见是图。予临兆民,懔乎若朽索之驭六马,为人上者,柰何不敬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