夷狄之有君,不如诸夏之亡也。

  子曰:“夷狄之有君,不如诸夏之亡也。”

  本章有两个主要问题必需解决:第一个,“夷狄”、“诸夏”是什么意思?第二,是“有君”在“夷狄”、“诸夏”到底要传达的意义是什么呢?这两个问题要先分别厘清清楚,才能掌握些其精神。

  如果我们看待这句话为“夷狄尚且知道有君长,不像中国诸侯僭乱,反而没有君臣的名分。”(《新译四书读本》三民书局,页86。),这讲法是种误读。何以如此?就是他们没有掌握清楚“夷狄”、“诸夏”在这章的本义,甚至也搞不清楚“有君”对“夷狄”、“诸夏”的不同意义。然后,以此误读又影响后世,造成种种对孔子误解之刻版印象,甚为可惜!

  然而,我们要如何看待此章,还是必需回到经典中,逐一视图文句意义,所以必需就“夷狄”、“诸夏”、“有君”三个命题分别讨论。

  首先,就“夷狄”而言,在《论语》中,孔子曾谈到有关“夷狄”的对话,对话分别如下:

  子贡曰:“管仲非仁者与?桓公杀公子纠,不能死,又相之。”子曰:“管仲相桓公,霸诸侯,一匡天下,民到于今受其赐;微管仲,吾其被发左衽矣!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,自经于沟渎,而莫之知也!”(《论语‧宪问》)

  子欲居九夷。或曰“陋,如之何?”子曰:“君子居之,何陋之有?”(《论语‧子罕》)

  樊迟问仁。子曰:“居处恭,执事敬,与人忠,虽之夷狄,不可弃也。”(《论语.子路》)

  按《论语.宪问》提到管仲原先事奉公子纠,而公子纠与小白(桓公)本是对立的。然在政争过程中,小白取得政权,立为桓公,杀了政敌公子纠,而管仲却没有因此而死,反为桓公效力。此段历史成为子路子贡认为管仲为政敌效力是“非仁者”的主要原因,但孔子却不如此看待这段历史。管仲为谁效力,并不是重点,而重点是在于管仲协助桓公“九合诸侯,不以兵车”,又“霸诸侯,一匡天下”,直至孔夫子时代,百姓仍受其恩泽。若非管仲之力,中原早已被夷狄入侵而“被发左衽”,“被发左衽”则是代表夷狄之风,与中原文化的“束发右衽”是不同的。因此,孔夫子认为管仲能安定中原诸国,免于夷狄战争之扰乱,及保留中原文化,是尽了仁政。

  由“管仲相桓公,霸诸侯,一匡天下”而免于“被发左衽”之事来看,所谓“夷狄”之风,只是如“被发左衽”之生活形态的象征,显然“夷狄”与中原文化是大大的不同,而“夷狄”与中原之差异并非创建在血缘上的民族关系。在此,我们必需清楚一点,孔夫子之时,并没有近代所谓民族主义的观念。况且,孔子亦曾周游列国,国家的观念恐非孔夫子所重视,其所重视的是属天下的问题,就如他看重管仲相桓公“一匡天下”,如何正天下,如何拨乱反正,这远比血缘之民族主义来的更重要。

  然而,“夷狄”与“诸夏”并非对立的概念,更非汉贼不两立之对待。从孔夫子看重管仲助桓公“一匡天下”来看,是重视“天下”的问题,所谓“天下”观念,除了中原诸侯,当然亦包含“夷狄”在内,不论中原诸国,还是夷狄,都是应受到关注的,甚至孔夫子还曾想要“居九夷”,当然不明此理的人,就认为夷狄之地就是“陋”。此“陋”包含了生活、饮食、习俗等等文化,但孔子所在意的并非“夷狄”文化之“陋”,而是如何移风易俗,因此讲了“君子居之,何陋之有?”,既使居于夷狄之处,亦不会受夷狄之习气影响而改变自己,反倒是更能掌握自主性。然而,居夷狄之所如何掌握自主性呢?在《论语.子路》篇中,樊迟问“仁”,孔夫子就讲:“居处恭,执事敬,与人忠,虽之夷狄,不可弃也。”,按此,既使是到“夷狄”之地,仍然守住“居处恭,执事敬,与人忠”,不可以弃之如敝屣。依此,在《中庸》亦讲:“君子素其位而行,不愿乎其外。素富贵,行乎富贵。素贫贱,行乎贫贱。素夷狄,行乎夷狄。素患难,行乎患难。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。”,不论君子所处是“富贵”、“贫贱”、“夷狄”、及“患难”等各种不同的变化环境,都不能改变“素其位而行,不愿乎其外”之有守行为,即是按己位而行,不因外在因素而改变,所以“居处”能“恭”,“执事”能“敬”,“与人”能“忠”,既使在夷狄,亦不会有所改变,所以孔夫子才讲“君子居之,何陋之有?”

  当我们厘清孔夫子对“夷狄”的看法后,而“夷狄”对当时一般人来讲,是赋与“陋”的习性,但孔夫子却不是如此看待“夷狄”,甚至还得深入“夷狄”之地,何以要居入“夷狄”之所?这就是接着进一步讨论何谓“诸夏”的问题。什么是“夏”?这是一个值得深入讨论的问题,而本章所讲的“诸夏”,与“诸侯”是不同意义的,若从孔夫子讲“管仲相桓公,霸诸侯,一匡天下”来看,“诸侯”是指实体的政权,然而“诸夏”并非指春秋的“诸侯”国,则是另有所指。然而,“夏”是指什么呢?这是我们必需深究之问题,从《说文解字》讲“夏”即指“中国之人也”,然“中国”二字并非指“诸侯”实体之政权,而是具有文化的深刻意义。

  何以“中国”是文化而非政权意含?在《中庸》提到“中国”二字,讲:

  唯天下至圣,为能聪明睿知,足以有临也。宽裕温柔,足以有容也。发强刚毅,足以有执也。齐庄中正,足以有敬也。文理密察,足以有别也。溥博渊泉,而时出之。溥博如天,渊泉如渊。见而民莫不敬,言而民莫不信,行而民莫不说。是以声名洋溢乎中国,施及蛮貊;舟车之所至,人力所通,天之所覆,地之所载,日月所照,霜露所队(ㄓㄨㄟˋ),凡有血气者,莫不尊亲;故曰配天。

  按此,提及“中国”是讲“声名洋溢乎中国”,而此“声名”系指“唯天下至圣”者,其声名充满在“中国”,是什么样的声名充满在“中国”呢?即“天下至圣”之声名。一般而言,“天下至圣”系指孔夫子,但除孔夫子之外,不论是谁,都能达到“天下至圣”者,而“天下至圣”者之条件是具有“聪明睿知”、“宽裕温柔”、“发强刚毅”、“齐庄中正”、“文理密察”等五种德行,并依此德行足以有“临”、“容”、“执”、“敬”、“别”等化天下之践行能力。依此,其德行犹如“溥博渊泉”,而“溥博”是如“天”,“渊泉”是如“渊”,不论是“天”,还是“渊”,即象征“唯天下至圣”者是如“天”、如“渊”之无私。何以“溥博渊泉”能“而时出之”呢?孔夫子曾讲:“天何言哉?四时行焉,百物生焉,天何言哉?”(《论语‧阳货》),以此“天”能应“时(四时)”出之,而“渊泉如渊”亦复如是,即有深渊之泉才能不断涌现泉水,能应“时”供万物之所需。对“天下至圣”者能“溥博渊泉,而时出之”,则民对“天下至圣”者莫不“敬”、莫不“信”、莫不“说(悦)”,所以其声名才得充满在“中国”,甚至旁及“蛮貊”之地,“蛮貊”即犹如“夷狄”。按此,可以证明孔夫子欲居九夷而讲:“君子居之(夷狄),何陋之有?”,即是要化夷。

  “天下至圣”之“天下”观并不是只有“中国”,还含有“夷狄”,而《中庸》所讲的“施及蛮貊”,是要将“至圣”之德,除“中国”之外,还要德化及夷狄,所是只要是“舟车之所至,人力所通,天之所覆,地之所载,日月所照,霜露所队(ㄓㄨㄟˋ)”的地方,只要还有“血气”之生命者莫不“尊亲”。然此“尊亲”,或有指尊亲“天下至圣”者。但本文拟从另一角度来看,若以《中庸》“天命之谓性,率(ㄕㄨㄛˋ)性之谓道”视图,所谓“尊亲”应是创建在“性”(在人为人性,非性别之性)上,不一定只指对“天下至圣”者尊亲,更应是对至亲者“尊亲”,所以《中庸》里提到“舜其大孝也与!”、“武王、周公,其达孝矣乎!”,从此可以看孔夫子欲化夷狄之用心。

  倘若夷狄能化而为“莫不尊亲”,则就不在是夷狄,即属“中国”;反之,若原为“中国”的诸侯国不再“尊亲”,则沦为“夷狄”之邦。蒋庆《公羊学引论》指出:“隐七年《公羊传》言“不与夷狄之执中国”,庄十年《公羊传》言“不与夷狄之获中国”,昭二十三年《公羊传》言“不与夷狄之主中国”,即是以中国为本位,反对用夷狄来改变中国。此即孟子所谓“吾闻用夏变夷者,未闻变于夷者”。(《孟子‧滕文公》)《春秋》之所以实与齐桓晋文,其中一个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齐桓晋文有忧中国之心,攘除夷狄不使夷狄改变中国。夷狄有德者孔子虽在《春秋》中进而中国之,但在现实上夷狄与中国毕竟是两种不同的文化,这两种不同的文化不仅文明程度不同,渊源上也不尽相同。孔子为保存中国文化的独特性,坚决反对用披发左袏的夷狄文化来改变中国文化,所以孔子说:“夷狄之有君,不如诸夏之亡也。”,在《春秋》中,孔子表达了保存中国文化不被夷狄改变的信念。”(引自蒋庆《公羊学引论》页227。)

  当我掌握了“夷狄”与“诸夏”之关系后,再来看本章所讲的“有君”,孔夫子讲“夷狄之有君”,不如“诸夏之亡也”,此“亡”即“无”,无君也。何以“夷狄之有君”不如“诸夏”之无君?在孔夫子的思想里,天下观念是重于国,所以他可以周游列国,甚至可以“欲居九夷”。依此,孔夫子重天下观,甚于愚忠,按“管仲相桓公”之例,管仲原先为公子纠之臣,而与小白(桓公)为政敌,然桓公杀了公子纠,又以管仲为相,而管仲却不用为公子纠政争失败负责。于此,子路、子贡对此认为管仲之不仁,但孔夫子却不因此认为管仲不仁,而是从天下的角度来看待,若非“管仲相桓公,霸诸侯,一匡天下,民到于今受其赐”,当时天下早已沦为夷狄之“被发左衽”。因此,我们可以看到,子路、子贡对管仲的看法,是君臣之愚忠关系,但孔夫子之忠却是忠于天下,而非愚忠,二者是极为不同的。

  然“夷狄之有君”势必是创建在愚忠的君臣关系,而何以“诸夏”却是连“有君”都不需要呢?康有为《论语注》引《易经》讲:“『见群龙无首』,无君之法治也;而孔子云:『乾元用九,天下治也』。”这是一个重要思考线索。依此,在《易经》乾卦里找出相关的数据有:

  “首出庶物,万国咸宁”

  “用九:见群龙无首,吉”

  “用九,天德不可为首也”

  “乾元用九,天下治也”

  “乾元用九,乃见天则”

  按此数据可分两阶段,第一是“首出庶物,万国咸宁”,所谓“首(领导人)”是从众多人物中脱颖而出的,并非创建在世袭,然尧舜禅让政治就是最好的示范,但是这对孔夫子所处当时,却是极为革命性的思想。然而,“首出庶物,万国咸宁”却不是最佳的结果,况且孔夫子讲:“夫仁者,己欲立而立人;己欲达而达人。”(《论语‧雍也》),只有一个“首”立,显然是不够的,孔夫子欲化天下,不只化中国,更要化夷狄,所以“己欲立”、“己欲达”之后,还要“立人”、“达人”。因此,接着就是下阶段“用九:见群龙无首,吉。”。

  从有“首”到“无首”的观念是个重大突破,从有“首”的“首出庶物”只是“万国咸宁”,并未触及到吉,但“见群龙无首”却是“吉”,这中间的差别在哪,是值得深究的。

  从“用九”来看“见群龙无首,吉”的话,所谓“用九”在《易经》六十四卦中,只有乾卦“用九”,其系因于乾卦六爻均为阳爻,故为“用九”。然乾卦每爻都有龙德,只是每爻所处之时位不同,情况亦随着不同,但不论是哪爻,都不失其龙德之本性,何以如此?如初爻讲“潜龙勿用”即“龙德而隐者也”;九二讲“见龙在田,利见大人”即“龙德而正中者也”;九三讲“君子终日干干,夕惕若,厉,无咎”即“君子进德修业”;九四讲“或跃在渊,无咎”即“君子进德修业,欲及时也”;九五讲“飞龙在天,利见大人”即“圣人作而万物覩”,甚至“大人者,与天地合其德,与日月合其明,与四时合其序,与鬼神合其吉凶。”;最后,上九虽然讲“亢(ㄍㄤ)龙有悔”是“贵而无位,高而无民,贤人在下位而无辅,是以动而有悔也”,但仍知“其唯圣人乎!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,其唯圣人乎!”。因此,乾卦每一爻都具有龙德,以此“用九”,而每爻之龙德聚集在一起即“群龙”,且每爻之龙德各尽其本性,各能发挥其所长,不需以谁依附谁,亦无需“首出庶物”,不用在乾卦六爻之中推举出一个领导者来领众阳,所以《易经》接着讲“用九”,即用乾卦六个阳爻是“天德不可为首也”,这远比“首出庶物,万国咸宁”更迈向一大步。

  何以“天”之“德”是“不可为首也”?即是在“用九”的前提下,人人若都具备龙德,都各尽其性,也就不用推举领导人来领天下,所以“乾元用九”即“天下治也”。何以“乾元用九”能“天下治也”?即因于“乃见天则”。

  何为“乃见天则”?“则”即效法之意思,“天则”即是以“天”为法则。这在《论语.泰伯》中,孔夫子指出尧是效法天者,讲:“大哉!尧之为君也!巍巍乎!唯天为大,唯尧则之!荡荡乎,民无能名焉!巍巍乎!其有成功也!焕乎!其有文章。”,按此“唯天为大,唯尧则之”是赞美唯有天是为大的,并只有尧的则(效法)天之为大,这是孔夫子只有赞美尧一人而已矣!但是《易经》却是“乾元用九”,乾卦每一爻之龙德都能效法天,都能显现“天则”之德性。若尧是则(效法)天者,那么在《易经》乾卦每一爻都是则(效法)天,亦即人人皆可为尧舜。若人人皆为尧舜,人人都法效天,那么又有何需“有君”来领导呢!在此情况下,不再需要领导者了。

最后,我们从“夷狄”、“诸夏”来综观“夷狄之有君,不如诸夏之亡也”时,即说明了“诸夏”不是“诸侯”,“夏”者为“中国之人也”,而“中国”是具有深刻的文化意涵,绝非用“诸侯”一语带过。当孔子讲“夷狄之有君,不如诸夏之亡也”时,相信他既使到夷狄之地,亦是要化夷,要使人人尽其性,让人人皆可为尧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