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日克己复礼的一日古义意思

一、引言

       《论语 ‧ 颜渊 ‧ 1》记载孔子(551-479B.C.)与颜渊(521-490B.C.)有关“克己复礼为仁”的对话,在东亚儒家思想史上有其重要之地位。为了本文讨论的方便,先征引这段对话如下:

颜渊问仁。子曰:“克己复礼为仁。一日克己复礼,天下归仁焉。为仁由己,而由人乎哉?”颜渊曰:“请问其目。”子曰:“非勿视,非勿听,非勿言,非勿动。”颜渊曰:“回虽不敏,请事斯语矣。”

这一段对话极具关键性,明清诸儒者说解纷纷,争论不已,很能显示明清思想之变化,

1 程树德(1877-1944)更以此章为汉学与宋学之争点。

2 朱熹(晦庵,1130-1200)对“克己复礼”章提出的解释,也引起后儒诸多批判。

3 “克己复礼”章义蕴丰富,东亚各国儒者解释此章所呈现的问题意识甚多,本文拟集中在以下三项问题,探讨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初朝鲜儒者丁茶山(1762-1836)的解释:

(1)“己”字作何解?

(2)“仁”字作何解?

(3)“克己”如何可能?“克己”与“复礼”关系如何?

         本文第二节首先论述丁茶山解释以上三个问题的言論。第三节则将丁茶山的解释置于东亚儒学史的视野,比较丁茶山的解释与朱子及荻生徂徕(物茂卿,1666-1728)的解释之差異,并厘定丁茶山的解释之因袭与创新。第四节则综合全文论点,提出结论性的看法。

二、丁茶山对“克己复礼”章的解释

丁茶山对“克己复礼”章的解释,较为重要的有以下三项:

          (1) “己”与“心”的双重性:“克己复礼”章中的“克己复礼为仁”与“为仁由己”二语,引起历代注家之争论,清儒力主同一章中之“己”字不应有二解。丁茶山主张“己”有二体,亦有二心,他说:4

补曰:己者,我也,我有二体,亦有二心,道心克人心,则大体克小体也,一日克己谓一朝奋发,用力行之。孔曰:復,反也。补曰:归者,归化也,天下归仁,谓近而九族,远而百姓,无一人不归于仁。补曰:

由己谓由我也,仁生于二人之间,然为仁由我,不由人也。补曰:目,克己之条目也,事者,专心专力以从事也。

          丁茶山在上文中将“心”分成“道心”与“人心”,并将“体”分成“大体”与“小体”,皆有所本。后者出自孟子(371-289?B.C.)之說,前者出自于朱子所撰的《中庸章句序》:

盖尝論之:心之虚靈知觉,一而已矣,而以为有人心、道心之異者,则以其或生于形气之私,或原于性命之正,而所以为知觉者不同,是以或危殆而不安,或微妙而难見耳。然人莫不有是形,故虽上智不能无人心,亦莫不有是性,故虽下愚不能无道心。二者杂于方寸之间,而不知所以治之,则危者愈危,微者愈微,而天理之公卒无以胜夫人欲之私矣。精则察夫二者之间而不杂也,

          一则守其本心之正而不離也。从事于斯,无少闲断,必使道心常为一身之主,而人心每听命焉,则危者安、微者着,而动静云为自无过不及之差矣。

在朱子思想中,“人心”与“道心”恒处于紧张之关系。“人心”、“道心”二个概念,出自《尚书 ‧ 大禹谟》:“人心惟危,道心惟微;惟精惟一,允执厥中。”清儒阎百诗(名若璩,1636-1704)与惠栋(字定宇,1697-1758)等人已指出伪古文《尚书》的作者取自《荀子 ‧ 解蔽》引《道经》。但是“人心之危,道心之微”,改为“人心惟危,道心惟微”。 所谓“克己”,丁茶山解释为“道心克人心”之工夫过程。丁茶山解释“义”、“利”这兩个概念时,也以“道心”、“人心”之說,修正朱子之以“天理”、“人情”二分解“义利”,丁茶山說:“义者,道心之所向;利者,人心之所趋。” 同样地,“小体”也成为“大体”所“克”之对象。(2)“仁”指在人际交互中之尽其本分而言。丁茶山质疑朱子以“本心之全德”释“仁”:[质疑]集注曰:仁者,本心之全德。案:仁者,人也,二人为仁,父子而尽其分则仁也,君臣而尽其分则仁也,夫妇而尽其分则仁也,仁之名必生于二人之间,近而五教,远而至于天下万姓,凡人与人尽其分,斯谓之仁。故有子曰:“孝弟也者,其为仁之本。”“仁”字训诂,本宜如是。于是颜渊问仁,孔子却不把二人为仁之义以答其问,另就自己心上修治使之为仁。看來孔子此答新奇出凡,殆若问东而答西,使之警发,非平平地顺下說话也,故下段敷說其所以然,曰:我若自修,人皆归顺,父子、兄弟、夫妇、君臣,以至于天下万民,无一人不归于仁人之所感化,于是乎仁成矣。原來二人为仁,故求仁者,或于自求之外,更求諸人。孔子严严辨破曰:自修则民服,于是乎为仁,豈由人乎哉?若有一颗仁德,原在心窍之内,为恻隐之本源,则“一日克己复礼”以下二十字都泊然无味也,从來“仁”字宜从事为上看。

        丁茶山上述这一段对“克己复礼为仁”的“仁”字之解释,最关键的是:“凡人与人尽其分,斯谓之仁。”丁茶山在具体而特殊的社会关系之中定义“仁”,而不是在抽象而普遍的形上意义中定义“仁”。丁茶山对“仁”的解释较为贴近《论语》的思想世界中“仁”的涵义。《论语》中的“仁”均指日常生活之德行,如“居处恭,执事敬,与人忠”(《论语 ‧ 子路 ‧ 13》),或“孝弟”之類家庭倫理(《论语 ‧ 学而 ‧ 1》)或个人之为人如“刚毅木讷”(《论语 ‧ 子路 ‧ 13》),均在具体脉络中說“仁”。丁茶山对“仁”的诠释较为贴近孔学中的“仁”之原意,也很能显示茶山思想之实学的特质。

       (3)“克己”与“复礼”是同时具足之工夫:孔子說:“克

己复礼为仁”,涉及“克己”与“复礼”孰先,以及“仁”与“礼”之关系等问题,歷代注家說法不一。孔子說:“不学礼,无以立。”(《语 ‧ 季氏 ‧ 16》)“礼”在古代中国社会具有重要地位,《语》裡所出现的“礼”字均未作动词用,全书中“礼”字七十五見均作名词解。约略言之,《论语》的“礼”至少有以下几類意义:一是指古代的歷史或文化,如“夏礼”、“殷礼”(《语》〈八佾〉3、〈为政〉2)之類;二是指理想中的典章制度,如“道之以德,齐之以礼” (《语 ‧ 为政 ‧ 2》);三是指古代的《礼》这部典籍,如《语 ‧ 述而 ‧ 7》“子所雅言,诗、书、执礼。”;四是指日常生活仪节,如“非礼勿视”(《语 ‧ 颜渊 ‧ 12》)。孔子說“礼”特重“礼”之精神,孔子說:“君子义以为质,礼以行之,孙以出之,信以成之,君子哉!”(《语 ‧ 卫靈公 ‧ 15》)“礼”所重视的是内在的精神而非外在的形式,是根源于这种内在精神而产生的自然和谐,而不是透过社会控制所造成的人为的划一。所谓:“礼之用,和为贵”,即指此在社会脉络中人际交互之和谐而言。 因此,“礼”与“仁”之间构成一种动态的创造性的关系。 屈万里(1907-1979)曾指出:“仁”这个字虽非始見于《論语》,但是,“仁”的哲学意义则是孔子所创发。在殷代及西周文献中并无“仁”字,东周以后虽有“仁”字,但是不但不成为一种学說,而且涵义也混淆不定。至孔子以后,“仁”的涵义扩大,几已包括人類全部的美德,成为作人的最高原则。

如果說“仁”是人類主观的精神自觉,则“禮”可說是客观的人间秩序。人的精神自觉在这种客观秩序中落实。歷代解释孔子所說“克己復禮为仁”的学者,常踫到“克己”是否为“復禮”的手段或前提的问题。丁茶山解释这句话說:

         张侗初云:通章只是一个“己”字,由己之己,即克己之己,下“视听言动”四字,俱从己生出來,从己生者而着于己,便是当克之己,便是由己之己。葛屺瞻云:克者,战胜之谓,能降伏得他下也;復,谓我之故物,一向为己所驱逐,今则復还之也。雪庵禅师云:耳之听、目之视、口之言、身之动,是奴仆也;心之主持于中,是主人也。主人精明振作,令奴仆皆伏而禀令。勿者,不以主而听奴,不以奴而牵主。案:后人之能知此义,皆朱子之力,今人却欲斥之为禅学,不亦妄乎?

          丁茶山循朱子之思路,主张能“克己”即能“復禮”,兩者同时具足,无先后之分。丁茶山将“復”字理解为“谓我之故物,一向为己所驱逐,今则復还之也”,他的解释当可成立。“復”本是中国思想重要概念,《易》有復卦,《淮南子 ‧俶真训》有“返性于初”之說,王艮(汝止,1483-1540)〈復初說〉云:“致良知以復其初”, 皆以“復”指返回本性之原初狀态而言。丁茶山对“復禮”的“復”字之解释实有所本。

三、结论

本文以丁茶山对《論语 ‧ 颜渊 ‧ 1》“克己復禮”章的解释

为中心,从点滴观潮流,探讨丁茶山的論语学的特殊面向。我们的研究說明:丁茶山将孔子思想中的自我与心分而为

二,并强调以“道心”克“人心”,以“大体”克“小体”的工夫。他也将孔子的“仁”理解为人际交互中之各尽本分。他也认为“克己”与“復禮”同时具足,并不断为兩橛。丁茶山对“克己復禮为仁”一语的解释,对朱子学既因袭而又创新。在“己”与“心”之二分及“道心”之优位性,以及“克己”即为“復禮”这兩项命题之上,完全循朱子之思路。但是,丁茶山在社会脉络与倫理脉络中掌握孔子的仁学,则与朱子特重“仁”之本体論意涵极不相同。丁茶山的“实学”风格,一方面既不同于朱子的本体論取向,另一方面又不似荻生徂徕之将仁学理解为政治事业。